第10章(1/2)

韩觇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著咳嗽几声,方才勉qiáng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歎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著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锺楼上的青铜大锺悠长低沈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jīng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chuī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後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著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於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歎:「瞧这细皮嫩ròu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著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头,揽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觇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沈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嫋嫋香烟里。

执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jī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觇的手指画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於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xing,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觇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qíng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觇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rǔ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著衣襟划过最後一道,韩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觇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xingyīn,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dàng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chuī来的和煦风,拂过两人jiāo握的手指,擦过韩觇的手背,最後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觇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著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觇用力後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著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著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jiāo叉。韩觇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著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著羞rǔ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觇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麽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qíng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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