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1/4)

晨起,日头暖洋洋地洒遍了西洲大陆的每个角落,从炊烟阵阵的简陋农舍,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到人潮涌动的庙会集市,无一处不铺满了金灿灿的阳光,泥泞的山路边,丛中一朵小白菇正伸展了尚且稚嫩的伞盖,懒懒地欲迎向外头烂漫的山花无限时,一只手猛的将它连根拔起,底下的菌丝还沾着未尽的土,那只手的主人就一下把它抛将到一旁,碧瑕一边毫不留情地开荒一手一片拔掉路边的许多野花野草,一边跟林语不满地嘀嘀咕咕,“要不是为了寻那劳什子失情草,我才不陪你走这一遭……”

林语知晓失情草在西蜀南芝殿,然而南芝殿与东洲这边的势力并无大的交集,若是硬要生拉硬扯凑一个的话,大概就是与闻人府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关系,沈如诲与闻人庸交谊不错,只是终究是个人的情义,没牵扯太多各自势力间的大事,沈亦允这一辈却是专门同闻人龙闻人书对着干,好似对方上辈子害了自个的命一样,所以林语对南芝殿知之甚少,南芝殿与药山素无往来,更兼林语碧瑕一致认为沈亦允呆刻古板,能从他手里得到失情草之几率小之又小,林语便退而求其次,认为天下之大,黄泉之水哪里止第九湖一处,路上一遇到沼泽湖泊就四面搜寻,碧瑕本又是想拖延林语,不想她太早发觉林言的事实,便也由着她,到了西蜀更是如此,如今他们就正在城外的一片据说有着一眼古泉的林子里

林语靠在一棵树边看着碧瑕挑出的相似的药草,偶尔还出言提醒胡乱毁坏草木的碧瑕一句——他不仅拔掉那些相似的,更会拔掉一些碍了他眼的,尽管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林语倚住的那树干上呈淡淡的鳞片状,有着细小起伏的斑纹,一根枝叶摇摇晃晃低垂下来,一直垂到林语耳边,正在碧瑕除草摘花扔给林语,再由她一一细辨时,一条青色小蛇倏地从那枝繁叶茂的细条上蹿出,宛如一道细小的银针或是闪电自此处飞射而去,蛇口锋利的毒牙玲珑小巧,在离林语脖颈不到三寸之处迎光一闪,忽而一滞,一阵幽幽梵音静悄悄地浮动起,仿若是木鱼,又觉是钟鼓,渐渐趋近了才听出是诵经的人声,那蛇停在半空,像是被这音色镇住了一般,好似一弯拉长的弓弩,直直地落到地上坪间

林语和碧瑕皆是被这一阵忽起忽停的乐声所迷,两人止住手中的活计,调转去瞧,只望见两个遮带长纱斗笠,身着古黄色长袍的人一前一后地从林外走进,前面那人一身浓重的酒气,敞开了衣袍,手里按了一串紫檀佛珠,腰间一个盛酒的葫芦瓶,后面的人像是他的扈从,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旁,背后背着行囊,林语回头望了望地上瘫倒的小青蛇,知是得了对方的恩情才免于一死,一揖到底,“谢两位救命之恩……”

“呃~”,前面那人一来就打了个酒嗝,双手在挺大的露出的肚腩上揉搓了几个来回,慢慢地等肚里的美酒消磨殆尽时,才开口说话,“这条蛇我不知你们识不识,此乃怨蛇,剧毒无比,碰上了可就是你们倒霉,是我这师侄心善,见不得人命,适才方是让我相助于你,不然凭我这老眼昏花,哪里认得什么人命不人命的?”

看这人满口不将林语的性命放在眼中,只是凭别人的话语随手一救,碧瑕内心早便暴跳如雷,不过那人未近身几多就能震住小蛇,甚至那随从在数十尺开外就觉察到连自己都没注意的东西,碍于对方实力高强,不想多生事端,硬生生压下了火气,“不知两位还有何事?若无要事,碧瑕便先行告退了……”,言毕,拉着林语就欲走开

林语却一下挣开碧瑕的手,显然对先前那些话并无介意,再说了,她还要留在此处继续寻那失情草呢,做甚么要早早离去,于是大着胆子道,“敢问两位高人名姓?”

约莫是林语不恼不怒,那人这回仰天长笑,畅快淋漓,直说,“这个女娃子倒是挺合我心意……合我心意……”,他一处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我观你年岁不大,我且就以长辈自封好了,我是这天外天,山外山的来客,半生悔错良多,可谓是错上加错还要错,悔了又悔终不回,单字为错,排辈为玄,你可以叔伯相称……”

“林语不敢……”,林语正客气时,一直跟在自称为玄错的这位深不可测的高人身后的那位弟子突地走上前来,然而是正眼也不瞄林语,直接与她擦身而过,敛了衣摆蹲到地上,双手轻轻拢住捧起那条抽搐不已的小蛇,放进了袖中藏着,林语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他小心翼翼慢拿慢放的呵护状,不由得笑了,玩心大起,扎了两个马尾的小脑袋踮了脚往他的袖袋里探,对这蛇有十二万分的新鲜,大约是这人生性温和腼腆,见林语觉得稀奇,也不发一言,便直接再将那小蛇放出,由林语看个够,林语上瞧瞧下望望,树林四处的光芒映射在这巴掌大的小蛇身上,熠熠生辉,林语瞅着这条刚刚险些送了自己到阎王爷面前的小蛇,竟有些爱不释手,玄错接着方才的话道,“心中本清净,万事自无扰,我这小师侄正是如此,故而名为净心……”

“大师……”,林语对待玄错还是极为尊敬的,“我俩决意西行,过西边那座城,向苍黄坊南芝殿,林语明了,大师是世外高人,来去无踪,只是斗胆请教大师,此向何方,所为何事啊?”

玄错对于林语是越发赏识了,林语说的这话,分明是早就知他们是一路的,“小姑娘,你可是机灵得很哪,如何知晓的?”

碧瑕古怪地看着和玄错净心打成一片的林语,如同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只听她道,“我不晓得大师二人目的何处,可但凡过外头那条道路,大都是得去前面城池里歇脚的,因此随意一说,并无什神机妙术,大师可莫要再笑话我了……”

“哈哈哈哈!”,玄错放声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我即是有缘,那便同行几日好了……”,他对向默默竖立不声不响,一心给小蛇调养的净心,“师侄以为如何?”

林中熹微,午后薄薄一层光仿佛笼住了抱着小蛇的净心,林语觉得,那光就有如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成年累月,随日落月生,经久不息,雀儿欢叫叽叽喳喳,静悄悄地他张口,平静翻不起一丝波涛,“但凭师叔主张……”

天边上的西方,长空间晕染了一抹淡淡的靛青,黄昏,晚霞边一条细细的瑰丽长虹,世间纷纷扰扰起红埃,雨后半点无尘垢,四人一行自东城门入城中,苍黄坊在城池南部,路上,林语不时顽皮打闹几句,都能哄得玄错常常大笑不止,两人或有结为忘年交之势,就余碧瑕听着两人的对话与自己面面相觑,唯独净心,在一旁一直悉心照料小蛇,仿佛dú • lì世外,一点也没在意他人,碧瑕有时刻意与他搭话,他也不回亦不应,要不是那日他出声答了玄错一句,碧瑕恐都要怀疑他是个哑子,那条小蛇其实大约当日就已经清醒没有大碍,但林语对这蛇的热乎劲貌似怎么也过不去,常常围着净心去逗弄那蛇,还给蛇取了名字叫小七,小七经了玄错出手一通教训,似乎就有点怵着林语,林语初初伸手摸它,小七总把头扭扭,钻回净心的袖子里去躲着,林语也不气馁,再接再厉,一回他们走到半路,粮草耗尽,想着到林中打几只狍子,奈何碧瑕不是猎人,几次都让猎物逃之夭夭,半天无一所获,就在他们肚子饿得慌时,却见到许是农户落下的几只死掉的山鸡野兔,点火生烟时,碧瑕便唆使林语先挑几块肉悄悄喂给小七,之后他们再前行,又诡异地遇到许多次这样的状况,碧瑕也总是任林语给小七尝鲜,慢慢地小七对林语也亲近许多,甚至一到时辰就自行离开净心,绕着林语打转,净心却像是不愿与他们为伍,每每林语和碧瑕聚在一块吃着饭食,他多是寻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啃食野果草草了事

天色将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唯剩了几片树叶迎风而动,面摊粥铺的布旗招展,远远地传着钟声鸣鸣,飘起的是去了又回的雨丝,凉凉浸在脸上,仿若是五更秋霜寒,四人在街上寻觅良久,所有客栈都已满了,不知去哪里熬过这一晚上,最终净心敲开了一户街坊的门,一个老掉牙的白头翁,头上盖了一顶儿破帽,颤颤巍巍从阴影里出来,许诺收留他们一夜

正在几人围在仅仅点了一盏昏暗油灯的桌边品着老翁好不容易翻出的一点冷饭残羹,玄错嘟囔囔酒壶空了时,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惹得老翁嘀嘀咕咕,"哪些个兔崽子大半夜的还不让人安生?",老翁慢吞吞挪到门边,拉开门上的栓子,随着门一下打开,一阵狂风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整个屋子,摇摇欲坠,松松垮垮,碧瑕反应极快地拦在林语身前,风渐渐停下来,一个清瘦的人站在门外,宛如一柄竹竿,裹着一条风衣,风尘仆仆,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嗓音沙哑,"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可以可以……",老翁状不经心,口气中却有了些许无奈和埋怨的意味,"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老汉我今天,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那借宿人似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进了来,一时愣在了外面,正当他回过神准备踏进门,向着碧瑕和林语的方向迈出才一步时,碧瑕却一下儿挡在林语和那借宿人中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来了!"

那借宿人还想装糊涂,"小姑娘可不能胡说八道……"

"哼,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吗?",原来碧瑕一路早对那次他们在林子里开始不断捡到猎物起了疑心,只是见小七每回"试毒"后都活蹦乱跳,也就没多在意,刚才却偶然瞄到这借宿人的食指,上面结了一层奇怪的茧子,碧瑕左思右想,终于记起娘亲之前给自己讲武功时,红夜握着他的手在上头画了个形状,说,"长年累月用圆石子使这套功法的人,食指上就会结出这种奇怪的茧子来……",当时娘亲眼里的眷恋和悲哀,他到现在仍是清清楚楚,而之前他分明看出,那些猎物中招的部位,正好暗合了此功法的招式,"你敢说那些个离奇古怪的猎物不是你的杰作?"

"不是那样的,孩……孩子……",苏别揭下面具,尽管他明白,无论是他本身这张面孔,还是之前所见的那张假面,于碧瑕而言,都不过是个陌生而从未相识的人罢了,可是他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他来之前,有过千千万万种怀疑,小夜当年被他一刀误杀在尸山中,他与她的孩子是怎样无父无母,无亲无伴地长大的,他醒来后,把他那一瞬清醒时听到的小夜同他说的话与小离讲了,这几年便一直希望渺茫地寻着这个女儿,可他心里是那样清楚,这孩子多半已经中途夭折,如今突然有了消息,他反而不敢相信了,直到他看到碧瑕手腕上的绝命鞭,一切彷徨无措都消弭不见,这鞭子,这鞭子同小夜的相差无几,不是小夜留给孩子的还有谁,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与小夜的孩子,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他的面前,怎能让他不雀跃,来时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出口也只剩,"你这些年……可怎么过来的啊?"

碧瑕神经大条,没怎么察觉苏别话语里那一丝激动不已的震颤,听人提起自己儿时的经历,他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自幼即丧母,拜入药山,得师父师兄教习成人,就是如此过来的!"

"果真是药山吗?",苏别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儿,自谓是心如铁石,如今却是潸然,泪水滚落而下,"是爹爹我的错,是爹爹没能护住你,是爹爹没能……没能……",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他被无谓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说他杀父弑母抛妻弃女十恶不赦,怕到了地府都要受尽折磨,不得往生,他从脖子上扯出挂在上面的一个小盒子来,"爹爹……",刚要继续讲下去,碧瑕却一眼认出,这个小匣分明就是他送给药倾的那个护身符,一把夺过,对于眼前平白无故自称是自己爹爹的人,碧瑕觉得,他才不上这个当呢,"我便告诉你好了,我爹爹他早早就入土为安,化作一捧黄泥",他娘亲的信里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先前确实诈死……",苏别已认定碧瑕就是自己的女儿,"那我可问你,你知你娘亲使的是一条红鞭,名为……",他刻意压低声音靠近了碧瑕的耳朵,不想让屋里其他人听闻,轻轻吐出字来,"分……",然而碧瑕不等他说完,就将他推开,"分流?你怎会知道这等事?你究竟姓甚名谁,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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