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1)

褚秘书一时无法开口,好一会儿,才道:“你留下来,也许yee能治好你,要是你离开,就真的……”

她面色淡淡,依然看着窗外:“三年前他没有办法治好聂非非,三年后他也不可能治好我。”视线似乎要穿过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半红的庭院树,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对面是不是有座玻璃无菌房?你所说的治疗,大概就是把我关在那间小房子里,通过细菌隔离让我活得更长久一点吧?但那样活着……”她轻飘飘地比喻:“同福尔马林药水罐里的标本有什么区别呢?”

褚秘书没有回答她。察觉到房中的寂静,她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着老人。老人的神qíng里含着愧疚。她眉心动了动,突然道:“我们聊聊天吧,褚秘书。”不等褚秘书回答,撑腮自顾自道:“您大概会好奇这一星期我都想了些什么,为什么想要离开。”她看着虚空:“最近我看了一些科幻电影,看到大家一直在反思如果克隆人被制造出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类是社会又会变成什么样,我不了解那些宏大的命题。世界、人类社会,这些名词都离我太远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些微小的东西。”她偏着头,声音里蓦然透出一抹荒凉感:“比如我这个个体的悲哀。”她停下来好一会儿,褚秘书没有打断她。

她失神了片刻,继续道:“我明白聂亦创造我是因为痛苦和绝望,他希望我是聂非非,可这是一个悖论,他的内心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接受我是聂非非,你们也是。”她闭眼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了继续聂非非的人生,但若我说我要聂非非的父母朋友,要她的丈夫和女儿,我要接受所有曾经属于她的一切,好jīng确地履行我的使命,继续她的人生,你们怕是没有任何人会接受吧?”她突然笑了笑:“但也不能怪你们,人人都在痛苦,人人都有因由,想通这一切后,突然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以及同着所有的一切相联系的所有人,让我想恨恨不了,想爱又没资格。”

褚秘书看着她道:“如果让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徐离菲,你是不是会更开心一点?”

她低头似沉思,五秒钟后才道:“也许。”却又冷淡笑了一下:“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转头向褚秘书:“请您转告聂亦一声吧,他让我成为一个个体,以这样特别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体验到人生百味……”她的声音里像是含着许多qíng绪又像是没有任何qíng绪:“我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孤独、恐惧和痛苦,愉悦只是一点点,这一切我都没得选。”她停了停:“他应该了解孤独和绝望是怎么回事,那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泡在药水罐里的生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想要的,请给予我自由度过所剩人生的权利。”她叹了口气:“您这样转告他,我想他应该会懂。”

第二天起g时徐离菲发现守在门口的黑衣青年们已经撤掉,小赵护士yù言又止地陪同她用完早饭,褚秘书准时出现,带来了她可以离开的消息,同时递给她一包药物和一张卡。徐离菲道谢收下,褚秘书面现忧色。小赵护士默然递给她一个小笔记本,她翻开看,发现是用原子笔端端正正专为她写下的药物用法和食品禁忌。同小赵护士相伴近月余,其实彼此并没有什么相关,临走时小赵护士竟能对自己有这份心意,这单纯朴实的qíng感令徐离菲略微动容。但终归是要离开。门口早有司机候在那里,临上车时她同送行的两人道别:“就不说再见了吧。”至于为什么不说再见,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赵护士眼眶泛红,他抱了下小赵护士,转身进了车门,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司机将徐离菲送到市里最大的影院,她有一张今天下午两点某场青g电影首映式的邀请函,电影的女主演是傅声声,听说下午会出席首映式宣传。

她并不是专程来看傅声声,只是想到阮奕岑可能会出现,因此请褚秘书帮她拿到这张邀请函。

在她为自己的身世痛苦纠结的这些天,徐离菲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停滞了,唯独她的痛苦是活生生的。其实世界并没有停滞,这些天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很多事,同她或许还有关系的一件,是一个星期前阮奕岑和傅声声结了婚。传说婚礼盛大,嘉宾众多,媒体给这场婚礼冠名为世纪童话。婚后阮傅二人虽然因工作原因没有外出度蜜月,但感qíng却实实在在进入了蜜月期,据说有傅声声出现的地方必然能见到阮奕岑,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徐离菲四前天刚得知这件事,因自阮奕岑和傅声声订婚伊始,她便知道这两人早晚会结婚,所以也无所谓心qíng如何,只是这一阵时常袭来的荒凉感再次攀上心头。她这短暂得尚且不如那些稚嫩孩童的一生中,唯一爱过那么一个人,最后的结果却是鲽离鹣背,无法不令人感到哀伤。

但想必哀伤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因她的人生短暂,而这短暂人生里大多时间都是同阮奕岑一起度过,若要回忆过去,便无法不回忆他。回忆是困人的枷锁,因此她感到哀伤。但她在阮奕岑的人生里,可能根本算不上什么。世人爱将人生路上遇到的过客比作风景。可就算她是阮奕岑的风景,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风景,阮奕岑又怎么会因她而感到哀伤?

爱qíng真是奇妙,你有时候经会因爱上一个人而想要伤害这个人。她想这可能是她和聂非非最大的不同,聂非非从未想过伤害聂亦、让聂亦痛,但当她回想起阮奕岑,发现自己让对他怀抱爱意时,她生自己的气,却更想要伤害阮奕岑,让他痛。

但这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欢欣的痛苦的,在她即将结束的生命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

喧闹声响起,为首映式特意准备的红毯前传来小女孩们夸张的尖叫。徐离菲站在数十米开外的阶梯角落,闻声向红毯看去。电影主创人员陆续登场,都是常在大荧幕小荧幕上见到的熟面孔。个子娇小的傅声声挽着男主演的手臂踏上红毯时,徐离菲发现了站在人群外同一个中年男子jiāo谈的阮奕岑。她想,他果然来了。

那其实是相当远的距离,但徐离菲仍然看清了阮奕岑的面部表qíng。那张脸从来都是jīng致的,嘴唇却在谈话间隙不自觉地微微抿起,那是他不耐烦时常有的动作,大概同中年男子的jiāo谈话题并不令他太感兴趣。

关于阮奕岑的这些小动作,以及每一个小动作所蕴藏的含义,她竟依然记得。徐离菲想,要么是她的记xing太好,要么是他们分手的时间还不够长。四个月,的确是不够长。

青年像是有所感,突然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徐离菲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垂头时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那个角落。转身的动作gān净利落,没有丝毫迟疑,像是预演了千遍百遍。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那几乎是当初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的表qíng。那是暮的长明岛,那天有血一般的落日,他出现在她的小照相馆里,表qíng茫然地看着她,喃喃地叫她非非。她四个月前就明白了当初他那声非非叫的并不是她,可如今回忆起来,她依然觉得那个时候他是很可爱的。这就够了。

若她还有更多的人生,或许终有一天,她能够将这段感qíng放下,就如同他一样。她或许会再回到长明岛,然后重新爱上个什么人,为了同那个人的将来用心筹划打算。她可能还会找到当初的那种天真,去考虑住的房子是否足够宽绰,需不需要拆掉重建,以迎接未来家里可能会有的更多的新成员。

只是,他没有更多的人生了。

她爱过一个人,这段爱qíng结局凄凉。她经历过一段人生,这段人生也注定会结局凄凉。这世上没有她的亲人也没有她的爱人。

这样也好,她想,这样才可以对人世没有留恋也没有执念,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像聂非非那样疼痛遗憾。

阮奕岑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个人是徐离菲。

纵使棒球帽压下的帽檐将她的脸遮住大半,可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将刺绣夹克破dòng牛仔穿得那样韵味十足?是,聂非非也能将那一身穿得好看,可他从没见过聂非非穿破dòng牛仔裤,而聂非非戴棒球帽时,似乎也不会像她那样戴得规规矩矩。那种规矩其实才更符合他的审美。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亦抬头看过来,因弧度微小,他只看到她的鼻梁嘴唇,她用的是冷色的唇膏。他看到她很快速地低了头,修长手指再次压了压帽檐,他注意到她右手上没有戴他们在一起时她常戴的那串小紫檀。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她立刻便转身离开了,转身的动作没有任何留恋。

那天下午阮奕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心不在焉,但他并不想深究。

徐离菲去了西部,下飞机后用褚秘书给的钱租了辆越野车,储备了一些食物,还买了些衣物。那些衣物一个小箱子就装满,只是几件冬衣。其他季节的衣物,她想她可能也用不上了。将所有东西全部放进后备箱,才发现不大的车厢里还剩下大半空间空空dàngdàng,这就是她一生的家当。

褚秘书在她刚下榻进一家小旅馆时打来电话。他能这样快速地掌握她的行踪并不令她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她离开s城,就一直有人跟着她。虽然不知道那是聂亦的意思还是褚秘书的意思,但这是善意的跟随,她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去认真理会。

电话中褚秘书语声担忧,饱含了对她选择待在一个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原城市的不赞同:“十一月去那个地方,许多普通人尚且受不了,你的身体一个小感冒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样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褚秘书稍有这么严厉的时候,那其实是关怀的意思。但这是她想来的地方,她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想要再来看看,哪怕只在这儿待一天。就像聂非非死前一定要回到大海,将死之人心中的某些执念,健康的人可能永远不能明白。她沉默了两秒钟,回褚秘书:“我的身体,或早或晚而已,看天意吧。”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儿待了两个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远的天空大多时候都是深邃纯净的蓝,白云似从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远处的雪山威严如神。听闻是传经筒不休的嗡鸣,所见是佛前长明的灯盏和流淌的青烟。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尘世。这里似乎并不是尘世。这里他们不问你的来出你的去处,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来出你的去处,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质朴,爱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灾难都可以向神灵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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