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话 · 第一卷 一年醉平生(1/2)

“哗”的一声,坐在大石上的少年打开手里那把扇子,扑扇几下,清风微拂,他却觉着对这神扇太不尊敬,玩闹了片刻便又小心翼翼地合上

少年脚边卧伏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皮毛是黄白相间,或伸伸懒腰,或眨眨眼睛,却绝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考,乖巧极了

四周是一片森林,放眼望去尽皆树木,而且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树木,一人便抱得过来的枝干,密密麻麻的宽厚的叶子,偶尔有蝉鸣鸟叫,清脆动人

他曾翻阅族谱,讲到这扇子的来历时,他的先人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斩杀一凶兽,以其皮为扇面,以其骨为扇骨,以其爪为扇刃,制得此扇,戾气十足,有灵,自择其主,千年未有主

这扇子扇面无山无水,细细一看却有似肌肉纹理的天然纹路,倒真有来源于上古凶兽的可能,扇骨光滑似绸缎,轻轻一转便是流光溢彩,无愧流光之名

这便是流光扇

“小贼,哪里跑?”,隔着远远地突起一声怒喝,这一声中气十足,想来是一位四五十的中年男子,此处树木遮挡本应消去不少音响,这男子想必是个高手

少年左手持扇插入腰间,右手握剑,匆匆站起身来,眼里却有着些许兴奋:走了这么多天,终于遇上一个人了

从树林间第一个跃出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中年男人,却是一个和他一般大,或者还比他小了几岁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一身白衣劲装,配红腰带,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珠看人时先一转溜,寻常人一见便知此人必是个调皮捣蛋,不甚安分的货色,这小少年手里抓着一把破扇子,扇面是石竹图,词题于左侧,不知被什么武器连戳了好几个大洞,他只能看得个大概

那小少年却径直朝他奔来,从树枝上一跃而下,隔空虚踏几步落在他身前,他近看此人眉目清秀,竟生出几分女相,险些被这副皮囊镇住,回神见他伸手向自己腰间抓来,立时警惕不已,正欲拔剑相向,那小少年却是抓住了他的手,随后另一只手行云流水般扔掉了原本残破不堪的扇面,抽出他腰间的流光

“兄台,江湖救急,暂借此扇一用!”

流光不是凡品,原不能随意出借,但他已在这林中转转悠悠了十来天却还似在原地一般,实在需要一个识路的人把自己带出去,不然别说找回族中七宝,他所剩干粮仅供他三天饱暖,三天后他便是一命呜呼了,这时让小少年领自己出去才是真,流光借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况且看他面相,不似是穷凶极恶之徒

从林中陆续又跃出十余人来,带头的是一中年男子——刚才喊话的那位,这些人都打扮得一副土匪样,粗布条,大砍刀,他一看就全无好感

中年人挥刀向着小少年,“小贼哪里逃?今个儿你段爷爷我必将你挫骨扬灰,祭我二弟在天之灵!”

那小少年却慢悠悠打开扇面,打量了一会,又摸摸上头的刀刃,品评道,“扇倒是好扇,只是没什花色,不合我意,若是描上一枝红杏,这刃上再抹一点‘梨花雨’,那便是极品了……”,待看完了扇子,小少年似乎才有了余光去瞟几眼这些个粗鄙大汉,“家师曾与我解一词,叫做‘贼喊捉贼’,原以为做贼会心虚,更别说作这等引火烧身之举,如今方知,恩师所言非虚呀!”

小少年这一番话,不仅嘲讽了中年人倒打一耙,非英雄所为,而且文文雅雅,反显得对方狗急跳墙,咄咄逼人了

中年人冷冷笑着,“你毒杀我二弟,此等阴险手段,又有何资格与我论英雄贼人之辩,况且这里除了你我二人,便只剩我一干兄弟在此,这些大道理,我们兄弟的家伙什可听不进去!”,说着举起砍刀就向小少年直直劈砍而来

小少年合扇侧面接下,中年人占了朝上的势机,一把大砍刀光是看着便觉凶险异常,那小少年看似娇小羸弱,却不想也是个中高手,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中年人身后的弟兄正待一拥而上,他却大叫道,“别过来,待我自手刃这贼人,段某闯荡江湖十余载,还怕了这小娃娃不成?”

小少年却是个停不下嘴的人,笑嘻嘻道,“这不还有这位仁兄吗?”

那姓段的中年人向他看了过来,“这位兄台与这小贼莫不是一丘之貉?”

这下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看现今局势,必是要择一方相助了,不然谁愿意替他带路,想起扇子还在小少年手里,自己又瞧得他颇合眼缘,左手抽出剑来,对准中年人身后的一干兄弟

那小兽见势不妙,“跐溜”一声钻进草丛中藏起来了

适才光说那扇子了,却忘了这剑也是一件难得的珍宝,剑身通明,没有特别的装饰,但剑的好坏自不是那等俗物添缀得了的,小少年见得这剑出鞘,寒光泠泠,脱口赞道,“好剑!”

那中年人见了这剑,也叹此剑乃平生所见,不愿兄弟一行再平添伤亡,之前想着凭一己之力擒住这小少年也是这道理,如今他横插一脚,中年人便退缩了,想着自己以后再找这小少年也不难,君子报仇,端的是十年不晚!

“兄弟们扯呼!”,中年人退出,原本便是他的刀压着小少年的扇,这一撤倒也容易,只见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巧落到树枝上,距地足有十多尺,实是惊人,一挥手,那一帮弟兄便如虾米游入远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再抬头看时,那中年人也已没了踪影

他收剑入鞘,突然觉得一件软软的重物压到自己背上,急欲转身时,那小少年的脸贴着他从后方探出来——原来是他攀上了自己背部,还咿咿呀呀叫着痛,“哎呦,这儿好痛!那儿也疼,兄台好心,不如背我一程吧?”

那小兽也趴在小少年的背上,如今一看,倒像少年背着小少年,小少年再背着那小兽

本来也是要跟着他同行的,如今他自己提出自然更佳,不然他都不知如何开口是好,稳稳地背住了小少年,“你千万别睡着的,否则会掉下来……”

两人一问一答地便聊起来了

“兄台经常背人吗?背得这么熟练……”

“嗯……家里有几个小孩……”

“结亲了?我看兄台年纪也不大嘛!”

“没有……”

“哦,那兄台叫什么名?我们交个朋友,总叫你兄台也不大合适……”

“我吗?我叫……刑九”

“刑九?刑兄高义,小弟……飞鱼……”

有了飞鱼指路,刑九这个路痴终于顺顺利利地在两天后找到了一间酒馆

这酒肆开在荒郊野外,门前四个大红灯笼,上书“樵家酒馆”,屋里摆了许多木桌木椅,一个客人也无,靠着墙角砌了一排烧着旺火的砖头,刑九走近点一看,里面蓄着热水,暖着小酒呢!

他自己嘀咕着,“这馆子好怪,天又不冷又没人,却暖着吃食……”

“刑兄此话差矣,我们兄弟二人难道是山野里的孤魂野鬼不成,掌柜的!掌柜的!来几个小菜!再上半斤酒!”,飞鱼手握流光,从刑九背上跳下,伸伸懒腰,拉过长凳就坐下,“不知刑兄可愿陪飞鱼一解千愁?”

刑九有点犹豫,慢慢坐下来,临行前长老们给了他满满一袋银两,说这是外面才会用到的,无论拿别人什么东西,都要先给这个,神婆临行前把他拉到一边,叮嘱他道,“到了外头,不管别人要你多少锭银子,你先砍一半,他要是轻易允了,你就再砍一半,一直到他拖了一柱香也不肯再少要时,你就答应他,懂了吗?”

“樵家?这户人家当是以砍柴为生的……”,刑九这样想着

那只小兽跳上桌来,飞鱼只觉着它毛茸茸的好玩,招手唤它,“毛毛过来,快过来哥哥这里……”

刑九揪着那只小兽的脖子就把它提起来,它也不挣扎,眼珠子盯着主人,通人性似的摇了摇头

飞鱼看不明白这一人一兽的眼神交流,就把头趴在桌上,侧着脑袋想一探究竟

“二肥,快吐出来,你不吐就别想回族里了,我把你一只狼扔到垃圾堆里去……”,刑九和它平视,假意威胁

“它它……它是狼?”,飞鱼很是惊讶,他没见过狼,但从书本里也看过,狼……不应该是“足有三岁幼童之高,凶狠残暴,伺机而动,扑食兔犬,撕皮扒肉,饮血吐骨,嚎嚎月明,鸟雀夜惊”的吗?这个小不点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刑九一遍,“刑兄怎么瞧……都不像会说谎的人哪……”

二肥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回桌面上,爪子上下拨动,好像人在运气一样,过了一会,它的肚皮突然鼓起,整只狼被撑成足有原来的两个那么大,张开一张大口,骨碌碌地滚出一个红底绣花袋和一青花小瓶来,这绣花袋就是刑九的钱袋了

刑九拉开钱袋,不确定地看向飞鱼,“不知鱼兄适才叫的菜要多少银两为好?”

“诶……对了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掌柜的!”,飞鱼扯起嗓子又叫了半天,喉咙都快哑了,还是没人答应,他拉拉刑九的袖子,“唉,刑兄,这……这儿不会闹鬼吧?”

刑九似乎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有鬼的……”

飞鱼愣了,他……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哄着呢……不过,他想起刑九说过的他家里有几个小孩,就知道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他的什么侄子侄女之类的了,心里释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鱼……鱼兄,你不是识路吗?这间馆子你……没来过?”,刑九突然发现一件重要的事,两个不认路的人,这下可怎么办?若这儿真是一间空着的馆子……他们还能偷了那里的东西顶几天的肚子不成?

不……不能偷的,族有训诫,偷为不劳而获,害人钱财,是不义之举,不可为之……不可为之……

飞鱼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从怀里揣出一个小罗盘来,“我是不太识路,可是我懂方位呀!夜观星象,众星所拱之为北,磁针指南,日出于东,中则昃,夕薄之西,这里是西蜀西南方,只要一路往东北,总不至于……走错吧?”

刑九指着那个罗盘,他一路见飞鱼拿出来对了好几次,原来是靠这个,“这是什么?是会认路的吗?”

“刑兄,你是从哪里来的呀?”,飞鱼已经相信他是这南疆中某个小部落里的蛮人了

“你这个要多少银子?可以给我吗?我……从小就不记路,你能教我用吗?”,刑九扒拉着钱袋,他是真想要一个

飞鱼直接把罗盘塞进他手里,然后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新的来,“一个罗盘而已,刑兄你想要我便送你了,反正我出门时从二师哥那多拿了一个,你看这个指针,不管你站哪……”

他把自己手里的那个来回转了一遍,“你看,它指的都是南方,你面对着南方,左手就是东,右手就是北,往后走就是南,懂了吧?”

刑九拿着那个罗盘,有点不知所措,外面的东西不都是要用银钱换吗?那现在他这是怎么回事?

“哪边是右手?”,刑九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

飞鱼差点崩溃了,他耐下性子解释着,“就是你拿剑的那只手,另一只叫左手……”

刑九似懂非懂地举起自己的左手瞧了一会,“我懂了……”

飞鱼没有注意他使的是左手剑……

“喂喂,你们两个,刚才不是要上菜吗?现在怎么做起买卖来了,我可有话在先,我这店里唯一能做的买卖就是姑娘我的酒!你们不买我的酒,就麻溜点给老娘滚!”

两人聊得忘我,这时才发觉一个姑娘正站在桌边,绑着头巾,穿着暗红小袄,挽起两边的袖子,脸蛋倒是不错,要是打理一番,也是秀色可餐的一位佳人,只是她显然没有一丁点要打理的意图

飞鱼打开扇子扇了两下,赔笑道,“姑娘切莫生气,老人们常说,怒则衰,乐而殊,姑娘本倾城之色,何自苦如是?”

那姑娘却不领飞鱼的情,“哼!像你这样的花花公子,姑奶奶见得不算少!我色衰色殊干你哪门子事?就算我年老色衰,我当家的都不敢有二话,轮得到你来管!还殊色殊色,当心你哪一天就殊死(殊死:古另称斩首之刑)了!快说要什么菜!不要就快点走人!”

飞鱼合上扇子,倒也没多介意,“小生适才要半斤酒,再添几个小菜!”

“几个是几个?要是任着我来信不信我就给你来十个!”,这姑娘脾气火爆,一点就着,现如今看起来还没灭呢……

“三个吧……来三个……”,飞鱼见刑九一个劲地盯着袋里的钱,对他要什么菜好像一点异议都没有,全凭他来的样子,估量着要了三个

“那客官您就委屈您的贵体稍等一会吧!我家的灶台只有一副锅铲,两个伙计兼掌柜,不过酒嘛……你自己到那边拿,老娘不伺候你!”,她转头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嗓门喊着,“来客人啦!炒三个小菜!下酒填肚子的!”

飞鱼“呼”地长吁了一口气,拍着刑九的肩膀说道,“总算能吃上一顿好的了!多少天没闻到酒香了……”

刑九从他的钱袋里抬起头来,“什么是酒?”

刑九扶着醉醺醺的飞鱼,跟着樵女来到楼上的客房

“真是不公平……一点也不,为啥刑……刑兄你……不会醉呀……”,飞鱼一边抱怨着,到了房中,樵女已经为他们备好了洗脸的冷水盘,桌案上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刑九把他放到床上,想去把毛巾冷一冷替他降降酒气,刚触到汤盘里的冷水,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好冰啊……怎么这样冷的水?”

话接上回说起,刑九没听过“酒”这种称呼,却并非不懂酒,事实上,在他们那,酒不称酒,唤作“火汤”,火是五行之火,汤是药石煎汤,他们餐前先饮火汤一碗,除寒保温,连三岁小孩也不例外,这回出来神婆又说了,外面没有族里的“火汤”,所以制了六瓶所谓之“流火”的药丸,融于水中即成“火汤”,一粒可稀三碗清水,如此要他定时“喝汤”

“外面真的和族里有着天壤之别呀……神婆婆说的到现在一个都没灵验……”,刑九叹着气,他想回去了

啊……不行不行,他要找回七宝的,“七宝,七宝……”,他默念着,给自己打气,“对了对了,流光!得找鱼兄拿回来了!”

飞鱼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扇子是樵女替他拿上来的,如今放在醒酒汤旁

刑九走到案边,端起汤碗,勺子轻轻搅了一会,放到嘴边吹了两口气,自己试喝了一点,“还行,不过还是有点烫,先凉一会吧……对了,流光收起来先……”,他伸手就要去碰一旁的流光扇

“噔……”,飞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响声搅醒了一场好梦,但酒劲还没消,眼皮都没睁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刑九的左手上,青紫的一片,经脉隐隐约约显现出来,描出血红得不正常的一笔笔脉络,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没想到——千年无主的流光认主了,认了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醉鬼为主……

族中有九宝,他手上的剑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宝物认了外人为主,族人再触之,便有如祭泉之痛楚,现今该如何是好?他一宝都没来得及找回,这就先丢了一宝……

他早说自己带着流光出来也没用,可神婆婆偏偏要他带,还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万物自有定数”

“除非……除非宝物所认之主身死……”,刑九拉下袖子,内力运于奇经八脉间,把窜入体内的毒素聚于血流中,“呲”的一声,他的右手食指尖迸出一道口子,一时黑血如注,“不行不行,族有训诫,shā • rén夺命,乃伤天害理之举,切不可为……不可为……”

床下垫鞋用的毯子上,染上了一大片乌黑,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

二肥慢慢溜过来,吐出一卷白缎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刑九扯下一截擦拭干净伤口,盯着床上呼呼大睡的飞鱼,还是决定先喂他喝下醒酒汤,至于流光……再做打算吧……

“客人歇下了吗?”,外面传来敲门声,叫门的却是男声

应该是樵女的丈夫吧……刑九还没有和这位老板见过面……

他走上前去,打开雕花木门,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在门口,长相只能说是一般,或者说是平凡应该更为贴切,“樵兄可有事?”

“无事,只是刚才经过这里,闻到屋里传来一阵异味,恐贱内大意,没除净一些虫蚁朽烂之处,扰了客人的安宁,这……这位小兄弟可有大碍?”,他看见床上的飞鱼

异味……莫不是指他刚才排血逼毒时的血味?这老板的鼻子也太灵了点吧……

“没有大碍,很干净……”,刑九想着,待会要不要偷偷打桶水,把毯子给人家洗好了……

“那客人睡吧……”,男子也没有什么疑心,只是临走时看了一眼他的袖口,刑九被这一瞥弄得挺不自在,好在他只是看,并没有说什么别的,刑九合上门又来到飞鱼身前,其实就算没有族规,他也没法对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也并非恶贯满盈之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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