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1/2)

三年前的曲水谷外……的某一天

就和这个山谷所历经的过往千百年一样——平静无波

从远处的半山上看过来,谷外晴空万里,森林绿意盎然泛起粼粼金光,像铺晒着麦子的农地——只不过是由最差劲的农户割下的半青半黄的麦苗,林言跟在齐岸身后,进入麦地下,却像入了地府,真切地体会了一把“极夜”——传闻只在奈何桥畔的光景,到处黑幽幽的,这时能有一只凶恶的鸱鸺半睁眼睛,凄厉地应着不吉祥的卜兆,对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起码让他晓得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个活物,可连这也难得到成全,等看见林木将尽的阳光,宛如闯过十八地狱,总算又投胎回了人间

谷外曲曲折折绕了一条流水,河边空出一块草地,但从错落有致的几个木墩子看来,这里原来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只是被人为赋予了尘间的光明,才得以于终古长夜中重见天日

一座平板石桥跨水而过,齐岸领着林言过桥时,突然就在桥头停了下来,林言只顾贪新鲜欣赏着旖旎风光,差点一头撞上去,齐岸扶着桥上的栏杆,对他说,“这是奈何桥……”

“奈何桥?”,大白天的林言一阵哆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看前面的峡谷,那是曲水谷”,齐岸决心在林言进谷前让他大致了解一番谷里的情形,“峰笔直入云,山地四围绝壁,出入只能由这条桥和那个山隘,如有外敌来犯,你再看那山壁上……”,林言依他所说去看,惊讶地发现在那片陡峭的悬崖上,不知由何等巧匠鬼斧神工修成了三座望台,“台上备了弓弩木石,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林言惊得合不拢嘴,齐岸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捋捋胡须,“怎样,拜我为师吧?”

“嗯嗯嗯!”,林言连连点头,“师傅,我跟您学什么呢?”

“学的是以少胜多,以弱制强,以柔克刚的shā • rén术……”,齐岸就是那算命先生,这孩子一坐到他跟前,他就看出他是个承他香火的好苗子,身壮而不厚膘,精瘦而不小弱,最让他看重的要数林言的指节,长短恰到好处,对他这门武艺,手指过长则迟钝,过短则不稳,尤为重要,其实练武最好是练的童子功,虽然林言已经十六有余,但一个称心的好徒弟,可是穷毕生难得一遇,就此,他决心收林言为徒——用上一切手段……

齐岸给林言的那枚泥丸,是西蜀南芝殿的秘药,之前第七次择剑会上,他与师叔暗地里打赌这任盟主能活的年岁——上一任剑主才二十有五就逝世,上上任剑主勉强活到三十二,上上上任二十七……

一言蔽之,这些剑主的阳世寿命都怎一个……惨不忍睹啊……

他师叔说顶多三十,他说怎么也得三十五,赌注就是他师叔的这药,和别人送他的一块寒水玉

结果前年已经过了闻人龙四十寿,于是依赌约他从师叔那拿到了这颗宝贵的秘药——忘忧,他大喜之余,还是把那块玉送了师叔,毕竟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忧,又叫忘前尘,忘尽前尘事,解药嘛,自然有的,药山前掌门人许芩垠的妻儿曾误食了这味药,并由此牵出一段传奇,总之是他的妻儿郁郁而终,许芩垠尽数十载光阴呕心沥血研制出了解法,传于药山藏卷中,心愿已了,自尽,临死只留下一句话,却至今为人传唱

“忘忧,真乃天下第一毒也!”

许芩垠即韩茸茸曾外孙,本西蜀人,思归旧籍,才举家迁回药山,人称西蜀“痴绝”

林言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齐岸往前走,齐岸那一番话也是这几天来摸透了林言的脾性,知道他对江湖、侠客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经过谷口时,齐岸抬起头和望台上守门的弟子打了个招呼,林言也把脖子拗起,看着高高的绝壁,像极了进到大村不会啼的小村鸡,满心的赞叹出口只剩下,“哇!”

昨日闻人府出了大事,家主闻人龙和小妾冬梅死在了闻人祠堂,仵作验尸后说据伤口大小判断,二人大概是被同一把匕首杀害,闻人龙伤口浅,冬梅伤口极深,除了刀把的其他部位几乎都捅了进去,干净利落,看起来凶手似乎对冬梅深恶痛绝,两人均是外伤失血过多致死,闻人龙死在祠堂外堂,九幽剑就在身边,却拔都没有拔出来,身上除却背后一道致命伤,还有大大小小零零杂杂不少伤口,最严重的是手掌心上被一不明棒状物残忍洞穿,冬梅则是靠着院门死去,刀就插在冬梅身上,中刀部位是前腹,冬梅死前面容安详,甚至还挂着解脱的浅笑,找不到一丝挣扎反抗的痕迹,仵作喃喃自语,“冬姨娘像是自愿被杀似的……”

与此同时,刀主杜若松失踪,府内上下都怀疑他就是凶犯

闻人龙这时是四十二岁,堪称活得最久的九幽剑主

查案的捕快询问当时在内室的董婆婆,她却说自己那时已解衣安寝,没察觉任何异样,继续诵经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捕头被她一堆玄之又玄的佛语弄得头晕脑胀,只好留她在那里守着闻人龙的棺木

破风和听雨是每年可以回去一趟府里的,惨案发生时,正好二人回府,如今倒像丧家犬一样又被赶了出来,曲水谷——水曲折,路坎坷……

林言站在谷中回望那小小的谷口——其实这谷口并不算小,并排策马十六匹还绰绰有余,只是与谷中天地比对后,再不觉其宽阔,只显其狭小,他正慨叹这谷之奇之大时,突然听见两个声音

“听儿!你这是怎么了?”,破风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扶着面无血色虚弱至极的听雨

听雨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扶着山壁,勉强站起身,“无妨……”

林言站在山谷这一边,背后的山谷中,是层层叠叠的木楼,纵横交错的屋桥,星罗棋布的高阁,连成一座宏伟壮观又沉默寡言的巨人城,这些都是他在林中村时畅想了千万遍的神迹

他却忘了那些,听见那句不经意的应声时,心底莫名一颤,愣愣地看着破风和听雨走进来,两人一块对着齐岸行礼问好,“师兄早!”

齐岸也回礼,“师妹师弟回来了,师妹该当心身子了,倒不知前盟主……”,他回来时已听闻了消息——毕竟是江湖中的大事

破风虽说对冬梅少给好脸,但对旁人都彬彬有礼,拜了拜,眸里失落有之,哀痛有之,愤恨也有之,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听雨把帕子收进袖里,不住地摇头,代破风回答齐岸,“师兄,我们……一言难尽啊……”

齐岸没答话——谈到这种难以启齿的话题时,就应该来一段合乎时宜的沉默酝酿一下氛围

林言可不知道这些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只晓得他迫不及待地说话,一石击起千层浪,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向听雨靠过去,既是支支吾吾又是直言不讳,“这个姐姐,我……我想拜你为师!”

“咳咳咳!”,这一着猝不及防,听雨无奈又抽出帕子,一阵猛咳

“听儿!”,破风隔开他,让听雨靠上自己,“你哪来的回哪去,我们家听儿不收徒!”

“你们家?”,林言拉起听雨的长袖,语气莫名不善,“你从哪冒出来的?”

破风看他和闻人息那臭小子的口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我妹子,你管那么多作啥!”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齐岸扯住林言的后衣襟,“你不是说好要拜我的吗?”

“你都没答我你教的究竟是什么呢!”,林言沉吟半晌,“我可是想学剑,学最最最厉害的剑!”

他觉得自己有一把剑——也许他记忆里还残留着一点不清不楚的……东西,比如那把玩笑的木剑,比如……

“那你就别跟着听儿了,我们学的是刀,没法教你……”,破风半点面子不给,干脆利落地拒绝

林言被反将一军,顿时换了主意,“啊?那……那我也学刀!”

齐岸急了,这样下去他的忘前尘不就白白浪费了,“你的手天生就是要学我这门技艺的!”

“你这卦变得忒快了吧?”,破风的眼瞥视林言的手——师兄说的是手……那双指甲缝里全是泥巴的手?“不能持身,何以成人,将来必然自讨苦吃”

“你是在咒我吗?”,林言不满

“兄弟,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找罪受,你学我们的刀?放弃吧……”,破风苦心规劝,《昔水刀法》可不是好东西……他和听雨必得有一个去跳那火坑,这一辈只有他们两把昔水刀,诶……不对,要是能有第三把……

“咳咳!咳咳!”,听雨咳得更厉害了

“对呀!学我的嘛!”,齐岸终于见缝插针说了一句

当时是,齐岸抓着林言,林言牵着听雨,听雨傍着破风

此即为柳侍然进到谷中看见的第一幅场景

“你们这是……在串铜铃吗?”

柳侍然,某个乍一看满是书生气像个赴京才子,实则与笔墨纸砚半点边沾不着的家伙——这点倒与苏别如出一辙,他在东西两洲都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江湖中有三刀,杀猪刀、弯月刀、篆刻刀,他为第三,江湖中有柳家画中三仙,笔、水、刀,他还是第三,所以暗地里人多喊他“柳老三”——老是第三,但只要有人敢当他面叫这外号,除非你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否则纯属找死,他打不死你也能缠死你

柳侍然是谷中的常客,望台上的弟子已经见怪不怪,不会拦他

“前辈好!”,破风听雨齐岸一道行礼,只林言在一边不知所措

“免了免了……”,柳侍然哪看得了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直道来意,“那个……齐涯,我来找……”

“是齐岸!”,没谁能受得了每回见面自个的名都被叫错——还是回回如此,无一例外

罪魁祸首却不以为然,“好好好……一样嘛!岸涯边际不都这意思!我来找你小师叔,他逃哪去了?”

齐岸的小师叔,即与柳侍然齐名的弯月刀,一把大刀如天边弦月,弯而不折,至阳至刚又至阴至险,说三刀第二你们可能不懂,但闻人府的杜堂主想必诸位就再熟悉不过了

弯月刀——杜若松

杜堂主与柳老三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这么跟你说吧,这柳老三一直对那“三”耿耿于怀,可怜杜堂主无辜遭殃,就这样被缠上了,柳老三三天两头来找对决,即使次次落败,他也坚持不懈,死缠烂打,把“不要脸”生动诠释到了极致,曾有一回,杜堂主耐他不得,干脆认输,甘心把三刀第二的名号让与他,结果他又不愿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宁死不受平白无故的恩情!”

他还有脸自称“铁骨铮铮”……不,他什么时候有过脸皮……

“咦?”,柳侍然靠过来,瞧见了一旁没给自己行礼的林言——一眼就知道他还不算江湖人,扶起他的手啧啧称赞,“这手不错,你还没拜师吧?”,林言还没答话,他又自言自语下去,“刚刚好,我也没收徒呢!你当我的大徒弟怎样?在下篆刻刀——柳侍然……”

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岸的眉头皱起,“前辈,这是我要收的徒弟!”

“他现在要拜我了!”,柳侍然强词夺理——他可不懂什么叫“脸皮”,“武林,义者为尊,仁者次之,能者第三……不,呸!”,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第三”……

这是故意找茬要用武力解决了……

齐岸刚才被林言弄得火大,如今柳侍然此举更是火上浇油,顾不上尊卑有序,他垂下长长的衣袖遮住双手,退开几步,压着火气,“齐岸得罪了……”

“不得罪不得罪,你要能在三招内不败,我就算输给你这小辈了,这徒弟归你……”,柳侍然随意得很,林言一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突兀把玩起一把较寻常大刀相比显得细小的短刀,刀把尖有个环状铁圈,上系一根长长的麻绳,麻绳末端绑在柳侍然右手食指之上,据说这刀锋之利吹毛断发,削肉如泥,武林“快”字榜上……第三……

“前辈此话当真?”,齐岸心想:三招未免太小看他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柳侍然话音刚落,齐岸已抢先发招,于袖底下快手射出几个小物什来,他起先用衣袖掩着,现在又飞太快,林言简直看不清那些是什么,齐岸明显已占据先机,柳侍然却以不变应万变,自信满满,一把刀像个能蹦会跳的活物,在刀绳挥舞间一一打落那些暗器,刀在石地上划下深深的痕路,却半点停滞之感也无,篆刻刀把主人防在中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墙,墙外一地的……树叶……

齐岸师从花木瓜,花木瓜是外号,真名……只知道大概是姓花,据说不好听,众人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他始终守口如瓶,善用花叶为武器,出道时世人讽他徒有其表起了这外号,后来却渐渐发现,人家红花能夺命于一瞬,绿叶能伤人于须臾,随手可为器,处处皆剑戟,但花木瓜已经流传开来了,他貌似不甚介意,大家也不再改口

花木瓜的师傅与杜若松的师傅是师兄妹

“一招!”,柳侍然报数

齐岸此时已趁攻占之机快速绕入他后方,柳侍然把这都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待对方如预料一般从身后飞出万千花叶,他头都不回,绳从食指上滑出,换左手拉住,刀在后背一扫,地上又多了一道刀痕,花落叶折,纷纷扬扬,转身刀顺势迎头向齐岸而去,齐岸闪身一躲,“两招!”

刀被拉回,齐岸忽地伸手,制住麻绳,不顾麻绳拉过时在手上勒下的红痕——他想来想去,柳侍然的刀再利再快又如何,他得靠着这根绳操纵才快,他的利是刀而非绳,这绳就是他的破绽!

拉到刀把,篆刻刀被齐岸定在那里,他有点飘飘然了,“前辈看我如何?”

“不错!”,柳侍然打心眼里夸赞,“但还有所欠缺……”,他瞅准时机,一拉一松,利刀似松鼠弹跳而上,刃于空中划过拱桥样的半弧,转而朝地,不!是正正朝向齐岸抓着刀柄的那只右手,在齐岸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柳侍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攻,占据主动,那把三刀之末的细长匠人刀眼看就要砍下齐岸一只手来,柳侍然见自己本领已现,过招而已,何须伤人,他也不想和弯月刀结下个大梁子,而况齐岸小他一辈,这明摆着欺负人落人话柄的事傻子才去做,回手一拉,篆刻刀掉头偏转,刚好划过齐岸的手背,浅浅一道伤痕连血也没出,刀尖继而在地上拖划下最后一笔,“三招!你败了!”

齐岸已见识到两人间差距,心有余悸地拱手,“晚辈见教……”

“这是什么?”,林言仔细看地上那刀的划痕——是篆文,念了出来,“人……人去寺寂然?”

“读单字……”,破风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人寺然,人寺……侍,侍然?”,林言抬头看看挥刀那人:竟然在那么生死攸关的打斗间还得空刻了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是……篆刻刀……

“小兄弟可是要拜我为师的,直呼其名未免太过无礼了……”,柳侍然平日里胜过齐岸这小辈是理所当然,今日却因这个收到了徒弟,心情大好

“喂喂,等会哈……”,破风打量着林言,又拉起他的手看来看去——怪他修行不够,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来,但是……“你们做长辈的可不能倚老卖老欺负我们,凡事先来后到懂吧?这家伙……我替听儿做主,我们要了!”

林言先呆了一阵,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晃得跟饮水鸟一样

“不过你不能拜听儿,你得拜我跟听儿的师傅,做我们的小师弟……”,破风看着林言依旧兴奋,做出师兄的架子来,咳嗽两声,“就这样定下了……”

如此……林言就会是那第三把昔水刀……

“小子你半道截胡是吧?”,柳侍然明显不悦,手腕发力,刻刀抛掷上空,刀尖指向对面这不识好歹的小娃娃——齐岸这个师兄尚且不是他三招之敌,这江湖上无名无姓的破风竟敢当面坏他好事、下他面子,他本不想见血,这下却气急出了狠手,刀不偏不倚直奔要害,齐岸一时惊呆了,破风也稍显慌乱,但不多时就迅速抽出腰间的飞刀,飞刀是暗器,此刻柳侍然突然发难,再来不及使原本的招式,破风以飞刀做匕首,反手握刀,面对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刻刀,他只能见招拆招——也好在昔水刀原不只是专为飞刀这门暗器所创,长刀砍刀小刀皆包揽其中,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破风于这匆忙应对间,竟也悟出些新的道理来,心绪平定小许,把应付之事渐渐交托于右手,一个转身左手中已排出五把飞刀,嗖嗖破空而出,柳侍然被这一招偷袭,倒也不至于毫无防备被一击败北,破风只觉对方从容不迫收回刻刀,自己总算喘得一口气的工夫,柳侍然刀绳翻转不定,他再抬头一瞧时,那不知什么做的坚韧刀绳上,按序缠住了五把飞刀,一把也没落下

柳侍然手一挥,那五把飞刀从绳上脱落,锵锵撞地有声,破风见他没有再出手的意思,累得不行,持刀单膝跪地,听雨适才情急没反应过来,现在赶紧去扶好破风,林言也屁颠屁颠地跟上

“前辈身手不凡,无愧三刀之名,晚辈甘拜下风……”,破风低头认输

“不……小子,你很不错!”,柳侍然转而称赞起这先前自己还嫌弃着的小屁孩来,“你天赋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败,只能说是我阅历略长几分,假以时日尔必成大器,你是弯月刀的弟子吧?”

“惭愧……前辈高看我了……”,破风知道有些事不该多说,“我师傅籍籍无名,江湖中……尚无什么大作为……”

“是吗?”,柳侍然食指绕绳转着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儿如何?”,他今天来还非得抢一个徒弟回去不可了……

“前辈,容晚辈说一句……”,听雨先拱手揖了几下,换林言扶着破风,“前辈当知叛离门户乃小人之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非忠孝二字,为人子当终养父母,谨遵教诲,此为人伦天理,违逆不得,师长亦然,岂有忠孝者欺师忘祖……”

“小女娃,你这说话的口气文绉绉的半点不像个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但看你举止……和配的那些飞刀……你又是这谷中弟子无疑,怪哉!”

“晚辈的确是……”

“算啦!”,没等听雨说完一句,柳侍然又开口打断,这要换了个急脾气的人,非得跟他拼上几个来回不可,“要不你来当我徒弟怎样?拘于这小小山谷都把你憋成什么样了,走,师傅领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师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张……”,听雨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无趣得紧!”,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绳已绕食指收紧,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个徒弟,竟被三个孩子连拒了三回……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他扭头看见一边的齐岸,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齐岸抢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黄历上说,近来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师!”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看把你吓得,都语无伦次了……”

齐岸心里应他:你还真就是……

闻人府

李荆让下人们把府上各处残留着艳色的夹竹桃、木樨、樱,乃至银杏和枫香的枝条尽皆砍掉,转而摆上白菊、水仙,配着刚落的冬雪,凭吊的来客入门便一眼了无生气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独子抱着九幽剑——这把剑可不同寻常,在灵前连跪七天,哀毁骨立,这孩子还只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训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暂时移送他处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门派都遣了掌事人物过来,李荆和春兰几人接待来客,忙里忙外,安排食宿,闻人息像痴呆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语,有人靠近了去听,才听清是在说,“爹,爹,娘,娘,林语,林语……”

前章虽已讲至三年之后,然而这时——即闻人龙和冬梅的死期,离林中村从这世上消亡不过七月

七月前,在闻人息的认识中,林语也死在了那场天灾里

秋菊被夏竹逼着,接下了给小少爷送饭的烫手山芋,她把饭食——一碗小米饭,一碟青菜放到灵堂外,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来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别,她只能又停了几次躬身万福,终于来到闻人息后面时,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头点点他的后背,“小少爷,该用膳了……”

闻人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头也不抬,早几天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听儿,让我静一静好吗?”

秋菊也管不了这么多,将错就错说下去,“小少爷,守灵斋戒,忌葱、姜、蒜,所以烙饼不能吃了……”

有时闻人息被禁足,听雨也会托秋菊去买几个给他解馋

“嗯,听儿你吃了吧……”,闻人息大概是记得听雨也喜欢吃这个的

他难得能记住听雨喜欢的东西,可能在他印象里,听雨好像什么都喜欢——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是

闻人龙的牌位前,不显眼处摆了一朵枯萎的红花,这花是给闻人龙更衣入殓春兰从他原来的衣袖里找出来的,不知藏了多久,这就算是白雪皑皑中独一点嫣红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时候……”,秋菊在灵堂前暗自嘀咕着这句大不敬的话,倒也不怪她这么说,小少爷本是要跟着家主学三年剑的,谁想只学了个起手式的工夫,师傅没了,只能一人对着本剑谱慢慢悟,不得不说……事倍功半啊!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身上衣着装束大多奇形怪状,例如秋菊刚进来时和她问好的那个妇人,两耳上挂了个小小的假骷髅头,脸色苍白如死尸,脖子上挂了一串大骷髅头——这人外号叫骨朵儿,每杀一人必斩其头颅,剔去血肉,串在一块,每够十个就摘下,据说她藏的骷髅项链能堆满一个闻人府,瘆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回笑

第二个和她问好的是一个和尚,你说和尚尼姑清规戒律她数都数不过来,但也晓得要戒酒戒肉,这光头却满身酒气,开口时还打了个嗝,“呃——姑娘早!”

都午后了还早……秋菊心里知道也不戳破,学着他回道,“玄厝大师早!”

她认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师,玄佑方丈的师弟,外号“酒肉僧”

第三个更奇怪了,披着件蓑衣,戴着个斗笠——今儿天高气爽,滴雨未下,这客人却像个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捂得太紧,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兰那样正正经经的,顾着看这怪人,两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家伙开口,竟是女声,“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个的名节不过,“客人误会了,秋菊只是侍女,两位姨娘在后院……”

“两位……呵……”,那女声喃喃自语着就走了,“三位……”

第四个是个风韵犹存的……鸨母,至少秋菊一眼看过去就是这样,穿得一身花花绿绿,扭着小腰,甩着红汗巾进来的,真不懂春兰姐为何放她进门,她一来,一场丧礼活活弄成了青楼选花魁,风情万种地朝秋菊——一个姑娘……抛了个媚眼,“奴家瞧着公子好生面熟啊……”

秋菊有那么一刹那怀疑自己穿错了男装,后来才明白八成她见谁都喊“公子”惯了,秋菊呵呵赔笑福了福,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还传来那老鸨子尖着嗓子的笑声,“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过不是“害羞”的“羞”,是“羞耻”的“羞”

秋菊在这里守着闻人息和一众离奇古怪的客人,后厨,春兰和李荆一边盯着其余下人忙碌地准备,一边说着话

“论刀上的修习功夫,破风无疑在听雨之上”,春兰是最细致不过的人,“听雨于飞刀上修行年岁、天赋本就不如,近年因为……又折损了大半,息儿悟剑这三年,必有心怀不轨之徒想令闻人绝后,谋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从这点来看,破风是最好的刀主人选”

李荆又何尝不知这些,“的确,按修为,理应选破风,但兰姐你也知,破风常有犯上之举,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难免心生愤懑,听雨……也许不是最锋利的刀,但绝对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话得到了春兰示意认同的点头,“你不是也说到闻人绝后吗?现在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你我都无法保证她们不是谁插进来的暗子,还是在府上为小少爷择妻最为稳妥……”

“倒也有理……”,春兰想了想,自幼卖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适龄的,“只有听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单纯又有几分爱耍小聪明,她担不起家主夫人这担子……”,李荆早看出听雨对闻人息的心思,“听雨就稳重得多,而且……她又对息儿有那个意思,我们赏她这位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定会愈加尽心竭力辅佐少爷”

春兰不住地点头,这样说确实该选听雨,“息儿的意思呢?”

“息儿想必也不会有异议,毕竟和听雨朝夕相处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荆想当然地觉得就是这样,“息儿又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对听雨也有同样的心思,不过……我们先别告诉息儿这事,免得扰了他的剑心,这事咱就定下了……来,夏竹,端盘子到客房去……”

夏竹应着,端了鱼卤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干清汤寡水,领着一群同样端着饭食的丫环跨出门去

在喧闹杂乱,人来人往中,三言两语,定下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兔丝附女萝,缠绵乱清世

第二日,闻人府上又出了命案,两位姨娘相继去世,从手法上看两桩案子是一人所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后再一刀令尸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

闻人息一直抱着的九幽……佩的玉离奇消失了……

那块刻着难看小花的玉……

闻人龙的牌位前,那朵红花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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